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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隨筆:有淚空流在春天

散文隨筆:有淚空流在春天

馬年正月九年級回老家拜親訪友,車子在新修的涇滲公路上駛過父母墳旁時,透過車窗我一眼就看見那滿是乾枯荒草的墳冢了,墳頭一堆紙灰,一定是兄弟和侄子們大年三十燒的吧。這裡是我父母長眠安息的家園,不知他們在那邊過得還好嗎,一絲悲涼傷感難免湧上心頭。

散文隨筆:有淚空流在春天

蛇年最後一天的夜幕降臨,已沒有多少吸引力的春晚快要開始了,妻子望著電視,卻和遠在千里之外值班的兒子說電話。我則拿上中午在街頭買的一大包冥幣和香燭,提了半瓶白酒走出家門,到小區外的河邊護欄前,蹲在那裡點燃香燭插到桔子上,一沓一沓給我逝去的父母親及先祖們燒紙錢拜年,不遠處也有三三兩兩和我一樣的祭奠者。望著被寒風吹得忽閃忽閃的燭光和一張張被焚化的紙錢,我記憶的閘門不由被開啟。

對我來說,六年前,即2008年的春節是很難忘掉的。臘月二十三那天,正是家家祭灶神的日子,我回到鄉下老家,準備接父親到縣城來過年。往年這天,父親都在他住的房間,把爐火架得旺旺的,桌子上擺放好文房四寶,裁好紅綠紙,給前來討要祭灶神的鄉鄰寫“上天言善事,下凡呈吉祥”的小對條,有些人家還提早來要父親寫春聯,父親忙得不亦樂乎。可那次我回家看到門庭冷落,父親一人躺在床上,床頭邊放著待服的藥片。原來父親已病倒三四天了,在家服藥見效不大。和四弟商量後,我便叫車送父親到縣皇甫謐醫院入院治療。幾天後,病情稍有好轉,醫生悄悄告訴我:父親是舊病復發,癌細胞轉移,生命大概只剩三個月左右的時間了。其實在四年多前父親就被檢查出肺部長了腫瘤,手術治療後,恢復得還是非常好。後來竟能騎車去街上,在家也能幹些輕微活兒,按照醫生囑咐,每年都要到唐都醫院複查一次。手術之前,父親的煙癮大得出奇,有時每天兩包也不夠抽。手術之後,他不但徹底戒了煙,而且還聞不得一絲煙味兒。前季去西安複查,醫生也沒說什麼,怎麼半年之後就復發了呢?唉,這比魔鬼還可惡的癌細胞,人類什麼時候才能將你降服?到臘月二十九這天,我跟醫生說,三十早點用藥,下午我要接父親到家裡去過年,正月七年級、八年級暫停兩天,九年級繼續入院治療。醫生同意了。大年三十上午,我在病房陪著掛液體的父親,忽然聽得門外有不少人在走廊裡說話。值班院長和醫護人員陪著縣上領導及衛生局負責人在媒體記者跟隨下一齊湧入病房,原來是縣上領導看望慰問值班的醫護人員和住院病人。那一撥人離開後,父親高興的表情還仍然保留在臉上,剛才醫院的值班院長給他介紹來者的身份時,由於人多,加之又要回答領導的問話,他沒有一一記住來者都是些什麼人,於是又問我了。中午時分,藥液正好滴完。攙扶父親下樓,打的回到家裡,妻子和兒子忙端上飯菜,父親像嘗一樣,各樣只吃了兩三口便放下了筷子,喝了湯便進到房間裡上床躺下。兒子見爺爺這樣,就跟了進去關上門,爺孫倆在裡邊聊起了天。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妻子知道了醫生給我說的話,也顯得情緒低落,只是我的兒子尚且不知。下午飯時,父親只吃了幾個餃子和半個油餅,菜仍然沒吃多少,一小杯紅酒也只是抿了一小口還剩多半杯。飯後兒子開啟電視,父親邊看電視邊對他的孫子說,早晨縣長領著人到醫院看望他了,顯得興奮不已。兒子說,您有福啊。我在一旁聽了,心裡很是難受。大年三十在醫院裡被人看望這是福嗎?

夜幕降臨。我拿了早就買好的香裱、冥幣之類的和兒子到外邊的馬路邊去燒。這次,我心裡不僅想著我那早逝的母親,還有對父親病情的擔憂。回到家裡,我們和父親一起看春晚,這期間父親的電話不時響起,都是兄弟子侄和外甥女們的新年祝福和問候。每接一個電話,父親都顯得興奮,都要告訴他們早晨縣長帶領很多人到醫院看望了他。大約九點多,父親要進去休息。我忽然靈機一動,從櫃子裡拿出錢包,將裡邊3000元全部拿了出來,對父親說,今晚你就把這些錢裝在身上。父親理解我的意思,笑著將這些錢裝在了襯衣口袋,這期間妻子用我的手機拍了一段視訊。

父親脫了外衣躺下,我走出房間,想著醫生的話,心裡像灌了鉛,眼睛也噙滿淚水。在我們鄉下有這樣的說法:人有三魂七魄,在年三十晚間,有一魂一魄都要離開人身去到陰司城報到,核實自己的陽壽。如果陽壽還有,則在生死簿上減去一歲,在正月初七(俗稱“人七”)這天放魂魄回來。於是就有了“人七”傍晚家家戶戶都要給家庭成員叫魂的習俗。如果一個人的陽壽在下一年裡滿期,那麼這一魂魄就被留下不再回來。凡去世的人不管在新年那天走,他的那一魂魄早在上一年的除夕夜走後就不再回附自身。所以,大凡年紀大、體弱病重者,家裡人多半會在除夕夜給他們穿戴好,整夜不脫,以防他們來年命赴黃泉,免得那魂魄穿戴不整。基於此,我就讓父親將那些錢裝上。

正月九年級,別人家還在推杯換盞、沉浸在新年的喜慶之中,我的父親又回到冷清清的醫院,到正月初六這天,父親執意要出院回老家,任憑我和親友咋勸,向來隨和的他就是不聽。 最後,我只好按他的意思辦了出院,在傍晚時分送他回到老家。這時他才對我說,“人七”到了,不管咋說也得回家啊。父親心裡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是拖不了多久了,第二天他把我們召集到一起安排自己的後事,要我們在他去世後簡單辦理喪事,將他和我的母親葬在一起,不要念經發文行禮去鋪排。他退休後經常被人家請去當禮賓,穿長袍戴禮帽,作文行禮。他對這一套早就厭煩了,以至後來有人請他,他以有病為由推脫。基於此,我們便提議給他提前過70大壽。時間定在了農曆正月十七日。其實父親的生日在農曆九月十七,我們知道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棺木已定做,一切準備就緒,正月十七那天,來了不少親朋好友,一起為父親迎放鴻木並祝賀七十華誕。電視臺播音員宣讀了縣長的題詞和縣教育局、文廣局等單位主要領導的題詞“為人師表,勞苦功高”;“父賢子孝,鄰里和睦”。父親的同事、縣政府督學邊燁先生和幾個單位領導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看到兒孫滿堂,親友滿座,父親激動得熱淚盈眶,在答謝時淚水還是流了下來。在這前後十幾天內,父親的飲食基本恢復到這次病前的狀況,精神狀態也就好了許多,不時和前來的客人說這說那。也就是這麼十多天後,父親再次躺倒起不來了,我們心裡都明白,都焦慮不安。四弟要我和他送父親到西安找教授,看再有無辦法。這時的父親已數日不進飲食,哪能禁得起這麼遠路折騰?我給他們說沒必要了,哪知四弟犯了火爆脾氣,非去不可。為了免去是非和淘氣,老父親就這樣叫我們給折騰到了西安。當天,我看父親精神狀態極差,就在醫院對面的旅館住下來,一人看護父親,一人跑醫院。當年為父親做手術的教授要我去找回五年前的病歷。醫院檔案室不是一般資料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地下室的檔案室裡找到。教授看過後,把父親的情況一問,要我們馬上回去,一刻都不敢耽過。我當即給老家的朋友打電話,要他務必在第二天上午到西安接我們回家。那天傍晚,我自作主張,請了旅館附近一家診所的人員,求他給父親輸些能量,就是兩個500ml的瓶子,一個鹽水加維C、一個葡萄糖,那個傢伙竟要了我們480元,人在難中,誰會計較錢多少。那天晚上,我們沒合一眼,半夜三點,液體滴完,我又給家裡撥打了電話。那個夜晚,是我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個夜晚。我又怕又恨,怕的是父親萬一回不去了,我將抱撼終身;恨的是四弟這麼無知和偏激,既害人又害己。終於熬到了天亮,上午十點接我們的車來了,我們將父親抬到車上,司機一路狂奔,下午兩點,車子駛到了距老家7公里的西屯,我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剛進家門,父親自己一使勁就虛脫了,我們左右扶著,看他額頭的汗珠,臉色黃透,他說不行了。我們把他抬放到床上,一面又叫鎮上醫生搶救,總算平穩了下來。在蘭州的三弟聽到這個情況,拿回4瓶白蛋白,又跑了趟西安,買回了標滿字母的藥品,一起給父親用上,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多天,農曆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半,父親還是走了,走到了他69歲的人生終點站。每年的春天,我們都是有淚空白流。

回想起父親的一生來,他給子女們的付出真是太多太多了,他把對子女們的關愛演繹得到了極致。他自己一生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為的就是將我們都養育成人。在我九歲那年的暑假裡,看父親在門前那裡戴著草帽,穿著背心挖土打胡基(土坯),額頭的汗水不停往下掉。我在那裡跑來跑去抓蝴蝶,差點被父親掄起的?頭撞上,嚇得父親大叫起來。他雙手拄著?頭,大聲呵斥。從沒受過父親斥罵的我,也大聲嚷道:你把我挖死了,權當沒有我就是了。哪知這句話更激怒了父親,氣得他掄起?頭將剛打好碼摞起來還沒晒乾的幾塊胡基砸碎,帶著哭腔說:你這話比要我的命還傷人呀!年幼無知,想不到一句頂撞的話竟然會使父親如此傷心。因此,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如今我的兒子有時偶然也會對我的好言勸告來一句“不用你管”一樣,叫人好不傷心啊!

還在我上國中時,家裡每年都缺糧。週末,父親從幾十裡外的學校回來,母親首先訴說的就是家中糧食支撐不了幾天,要父親想辦法,那時的糧食可不好找,即使有錢也買不到,因為糧食是國家的計劃物資。晚上,父親就跑去找生產隊長,找糧幹(那時在生產隊專管糧食的人),好話說盡,屈辱受盡,一家七八口人每次只借得二、三十斤,有時還會空手而歸。那幾年,父親在離家二十多裡遠的宅陽國小當校長,他和學校所在地的大隊生產隊幹群關係好,特別是那個叫張正榮的生產隊長,是個早年參加剿匪,在嚴寒中凍傷雙腳,十個腳趾被截的傷殘退伍軍人,為人仗義。一天他聽到父親為家中無糧而發愁腸時,他便冒著風險,和會計、出納商量後,將生產隊裡留的貯備糧裝了幾袋,傍晚悄悄送到學校,以免其他社員看見。第二天早晨,父親捎話要我拉架子車去拉糧食。聽說父親弄了不少糧食,我很是興奮。請了半天假,借來隊裡一輛架子車,沿公路一路小跑,等到了父親任教的學校時,滿頭大汗。父親給我煮了兩個荷包蛋、下了一碗扯麵,吃飽喝好後,父親和另一個老師將幾袋糧抬到架子車上送我拉車回家。走在半路上歇息時,我忍不住想看看袋子裡都裝著什麼糧。逐個解開袋子看,是小麥、玉米、糜子、高粱,兩個只裝了半袋子的是黑豆和蕎麥。我真高興,這下我們家就不愁沒吃的了。

離父親任教不遠的一個山區村子叫桑園,這裡背靠塬邊,澗河從那裡流過,村子裡不僅有桑園,還有菜園、果園。那時節蘋果是極少見的,偶爾只聽人說起蘋果,真沒見過,更不用說吃過。在那少吃沒喝的.計劃經濟年代,能吃到的水果就是每年夏天才有的桃、杏以及秋天成熟而長在溝邊的酸棗、杜梨了。那年後季開學不久,大概是1975年吧,父親週末回家,綁在自行車貨架上的黃色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我急忙去解下來問是啥東西,父親笑著要我猜,我猜不準便將包兒抱進屋裡,奶奶蹣跚著走過來問我啥好東西,我說是“洋桃”,我不認得就隨口胡亂取了個名兒。一時,姐姐、弟弟們都來了,母親也收工回來了,奶奶小心翼翼把蘋果放在盆子裡,舀了一瓢涼水倒下去,胡亂攪了幾下就撈出來,我們伸手接過還在流水的蘋果吃起來,那香甜的味道至今仍忘不了,這些年來,我雖然吃了數不清且早已尋常不過的蘋果了,什麼秦冠、富士、喬納金、國光、紅星......,那怕是來自青島、煙臺的,或者來自天水、靜寧的,還是本鄉本土出產的,但總沒有那一種能比得上那時候吃的頂端有稜、紅豔豔的香蕉蘋果來。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基本上每週回家都會帶一包蘋果來。這樣的時間每年都能持續將近兩個月。於是,那些年我們一直盼望著秋天,等待著每年秋天父親帶回香甜的蘋果。

教了一輩子書的父親,在幹好份內工作外,平生最大的愛好除了吸菸就是栽樹。在原來舊窯莊的門前,栽了數百棵樹木,好多都已被砍伐蓋了房屋,有些還在,長得已有一人合抱那麼粗了。砍伐過的地方,樹根處又長出枝條,現今也有碗口那麼粗壯。每到夏天,綠樹濃蔭,小鳥棲息,鶯歌燕舞。林下種的藥材牛子,每年也能帶來一定的經濟效益。搬到原上房莊後,父母親先是在院子周圍栽樹,然後又在不大的院內栽植果樹、種菜養花,幾年時間把個農家小院弄得跟公園一般。春天花豔,夏天濃蔭,秋天果香,冬天則盡情享受收藏的果蔬和幸福。特別是每年夏天,我回到家裡幫兄弟夏收,吃住在父母那兒,看到父親在果樹下支一張床,床頭放一杯茶,開啟收音機,躺在那裡聽單田芳的評書《隋唐英雄傳》,聽那過癮的、掙破嗓子的秦腔《斬單童》、《三對面》;我和母親則在房裡閒聊天。望著父親那笑眯眯的表情,我感到這就是父親所說的“享福”吧。1994年父親提前退休了。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他在不停幹這幹那,一刻也不閒著。吸著廉價的煙,喝著極普通的茶,穿著極普通的衣服,種菜養花,聽廣播,幫母親做飯,帶孫子。這樣的好日子也僅僅過了幾年。2001年母親忽然病逝,父親從此形單影隻,悶悶不樂。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不願離開老家,即使我或三弟亦或姐姐,不論哪個接去,他也呆不了幾天就急著要回去。我們也就只有常回家看望他了。2003年,父親被查出肺部腫瘤。手術後,父親面對病魔威脅,儘管受了不少委屈,但仍沒有失去熱愛生活的勇氣和信心。當2008年的春天剛剛來到時,父親卻走了。說來也怪,父親在院子裡栽植的一棵最大的蘋果樹,那年春天也再沒有發芽、開花結果,隨父親一起走了,每年仲夏就能盛開五顏六色的牡丹也從此不見了蹤影,院落裡頓失生機,顯得荒涼和冷清。

父親走了,永遠走了,我們從此無家可回,只好流落在外。早在母親去世後,我們就覺得家不完整了;父親患重病後,更覺著這殘缺的家怕是支撐不了多久。我們擔心,我們害怕。可擔心和害怕的那一天誰也無法阻擋的來了,這是怎樣的悲傷和無可奈何啊!如今雖然老家還有兄弟一家,但沒有父母親的家總叫人感覺到像沒有鋪蓋的土炕一樣,潮溼冰冷、佈滿塵埃,誰還願意脫了鞋襪上去呢?

如今,我們只好在每年的清明、農曆十月七年級回到長滿蒿草的父母墳墓前上香燃化紙錢,一表哀思;再就是回到老屋看看,以期找回點什麼,給流淚的心一個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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