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學者齋 >

範文 >文學 >

人的啟示優美散文

人的啟示優美散文

聽説有個和尚,曾把一個小孩養在山裏,預備收為徒弟。這個孩子,除了師父和他自己,從未見過別人,至於女人,當然從未見過。但有一天,山裏忽然來了個女人,師父就把這女人指給孩子看,説是老虎,還會吃人的。這孩子自然也有些相信。然而他説,他雖相信老虎會吃人,可是他卻也很有些想念老虎,覺得老虎很有可愛之處。可惜我不是這位孩子的師父,不能向這孩子問個清楚,為什麼女人可愛?不然那答案定然很有興趣,大可供生理或心理學家作為研究的資料,更可給一些道學家做參考。

人的啟示優美散文

然而有志者到底事竟成,今年的夏天,機會果然湊到我自己的面前來了。那時因為天氣日漸炎熱,頓在屋裏氣悶,便在夜飯以後,常攜大的一個孩子到靜安寺一帶去散步。出門之前,總和孩子“約法三章”不許吵着買東西吃,而且為表示決絕起見,還把袋裏的票子取出,先斷了孩子買零食的念頭。然而那時節,正是水果上市得最多,譬如橙黃的枇杷,紫紅的楊梅,還有許多旁的五顏六色*的水果,陳列在最容易看見的沿街上。而且,那些小販們,一到日落西山,便又彷彿大興“又是一日”之感似的,願意傾銷他們的貨物,因此叫賣得最為起勁。而買客,也特別的多,大抵每一個回家的工作者,也都在這時想起了家,想起了家裏的孩子,因此便或多或少的,總得帶點家去。自然也有和我們一樣,帶着孩子出來散步的,買了水果,便一邊走,一邊高興地吃着。

在這時節,孩子的腳步便遲緩下來了。雖然我們是“約法三章”過的,説定不許買零食,同時身邊也不帶錢,對於別人的買賣,毋庸留心,更毋庸去幻想,然而腳步到底是遲緩下來了。一遲緩下來,我便得依着走,或是把目標移到別處去,可是效力卻小得可憐。那原因,我是知道的,我常把那目標移到遠處去,那也可説,我把目標放在孩子所看不見的地方,而在她的近邊,卻有探手可得的目標。這怎麼能濟事呢?於是結果,她就常常在水果攤邊頓下腳來,不説要買,只是眼睜睜的對着水果,或是看着別人吃食。這場面是很難堪的,我只得又用空幻的目標,哄着她走。

雖然走了,她到底還不能斷然的放棄那目標,還是遲遲疑疑的挨延着。這時節,在我這做父親的心上,固然蒙上一層薄薄的哀悲的煙霧,在她小小的心上,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一天,當我們照例遲疑地離開時,她用那種不算撕一破“約法”的態度指着身後的枇杷,旁敲側擊地問我了。

“那是什麼呢?”

“那是?”我説:“那是吃了會藥死人的!”

她扁扁嘴,她笑了。她説:“枇杷!”

我裝着呆,一邊拖了她走。我説:“你怎麼知道是枇杷呢?”

“枇杷,好吃的,別人在吃!”她提醒我。

“你怎麼知道好吃呢?”

“她們吃着呢!”她指指前面。果然前面又是枇杷攤,而且正有人在吃。“別人吃着,別人不皺眉一毛一嚇!吃藥是要皺眉一毛一的,媽媽吃藥也皺眉一毛一的。我也皺眉一毛一。”

是的,她在教訓我了。她在提醒我這裝着痴呆的父親,同時也教我知道真理。——那真理,不一定要自己去經歷過,人們所經歷過的,也可作為自己寶貴的經驗。因此又使我想起,那個從未見過女人的孩子,他或許還不會體驗性*的要求,而只是從面貌上認識那女人,正和他自己,是屬於一個類型的動物,由他小小的心中,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類型的動物,並不怎樣可怕。而且相反地,尤其是住在這寂寞的深山中,更覺得有和同一類型的動物,交談接觸的需求。也或許,當這一位取名為“老虎”的女人,走近他們的時候,那一位作為師父的老和尚,並未表示一種對於老虎的恐畏神氣,且相反地非常高興,曾和這一“老虎”,娓娓不倦地談笑過。這經歷,便無條件被這孩子接受了。因此而覺得,雖是老虎,這不曾吃人的“老虎”,到底有可以想念的價值了。

然而世上常有一類人,他們,或許是道學家,或許是政治家,也或許是綜合前兩者的獨一裁者,他們並不和我們這些羞為“人父”的一樣,倒不是為了沒錢,所以想省錢,倒是想有錢有勢,或是更有錢有勢,於是也用了我們(以自己的痛苦作為代價)的方法,作為滿足自己私慾的手段,去矇蔽一切想得到自一由的奴隸,以對象而論,雖有不同,但其結果,到底一定相同,因為,此外我又得到一個證明了。

當許多盟國人從集中營出來時,一位熟人告訴我,他説許多從嬰年起就被關進集中營的孩子,因為一向被指定在地板上,對於牀的觀念,非常模糊,不知道牀和板,究竟有什麼分別。在他們,以為所謂牀,不過在地板上加了一些被頭,如此而已。不知道牀會有腳有架,又有什麼彈簧和墊褥。在這樣的情形下,似乎禁閉與封鎖,真的可以把人們悶死,從二十世紀的文明時代,驅回到創世紀,又從創世紀驅回到原人時代,於是而變為無知無識的,像豬仔一樣,永遠被圈禁在指定的柵欄中。他講到這裏,他的臉上被灰暗罩住了。在他以為,倘然聯盟國這次真的被軸心打敗了,那麼,他們就會從此被消滅,永遠不能再稱為“人”了。

為解除他這緊張的心情,於是我接着問他:

“在這些長遠而鬱悶的歲月中,難道就沒有一些些你所認為可喜的事件麼?”

他想了許多時光,他的臉上的灰暗,到底漸漸的.消散了。他到底在許多不快的記憶裏,給他沙裏淘金般,淘出一些東西來了。

“倘然人類還有些可喜的地方,那就應該是人類愛好自一由的生性*了。”他黯然地笑着。在他瘦稜稜的頰上,這時飄上一絲粉一紅的血色*。他舉起右手的一隻食指,在許多事件中,提出一個例子來。“那是你們應當見過的一件,當你們走過每一個集中營邊,你們難道沒見過許多隻企慕的眼睛,從一切障礙物的隙縫裏,敏鋭地注視着外邊麼?那是誰的眼睛呢?”

“那是一切企慕自一由的人!”我回答他。

“不!”他説:“在成*人,那是被禁止的。只有一些幼小的孩子,有時倒可以這麼做。在那些專制的惡魔,他們以為,這或許是一種懲罰,使那些失去自一由的人,看一看自一由,而仍不能得到它。這就是一種刑罰。然而,這其間,也使幼小的無知者知道,在這世界中,原有兩種不同的人,而另一種又是他們所希冀着的,這不就下了種,和他們自己爭鬥的火種麼?”

“那不是要將他們自己也絕滅了,才能把爭自一由的火種熄滅麼?”另一個旁聽者,沉思着,發問了。

是的,那是問得很中肯的。大家都點着頭,誰都承認這一真理!

一九四五,十二,二十四日

標籤: 啟示 散文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xuezhezhai.com/zh-mo/fw/wenxue/6eejo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