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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香經典散文

麥香經典散文

離老家收麥還有近一月時間,我的眼前已經搖曳起金黃的麥浪,鼻子裏已經撲來濃郁麥香。那一望無際成熟了的麥田在陽光暴曬下彌散着柴禾接近燃燒的味道,讓我總是驚恐於夜裏天邊劃過的流星千萬別掉在這裏,否則整個世界將是火的海洋。當然,我的這種擔心大多生長於四十多年前七月的夢裏。而我用低矮的目光抵近麥田看到的一切,恍若昨天。

麥香經典散文

暑熱天像我後來看到的大玻璃鐘罩一樣罩在頭頂,黃的麥田綠的玉米以及裸露着黃土的地埂與道路交錯組成一個不規則的網格世界。媽媽紅着臉龐,頭巾包在頭頂,一身藍黑色衣服緊緊包裹着身體。她在某個焦黃色的格子麥田裏頭不抬腰不直,只是鐮刀翻飛麥杆“刷刷”倒下,到了埂邊她才直腰喘口大氣抹把汗水。我看到她頭上身上縷縷蒸氣升騰,在大鐘罩上蒙一層霧氣,積成一小片白雲飄動。不遠處溝裏有個水坑,坑裏是十來天前澆水汪下的水。母親下到水坑邊把頭巾弄濕擦一把臉,再回來蹲着割麥。她一個人割麥,我在後邊捆不及。我的纖細的腰長與我的年齡嚴重不符,所以容易酸困。捆兩三個麥捆就得仰倒在其中一個上擔一下,緩解酸困。割麥子則像酷刑一樣,蹲着前進不了幾下就得改變成彎腰狀,彎腰還不行,只能直起腰來站着。大太陽下吹一聲口哨就能引來輕風。埂邊的芨芨梢頭一晃,一輕小風颳過,滿身頓覺爽快。口哨開始很靈,用一陣就不管用了。

我盼着颳大風最好下場大雨,這樣就不用在田間麥地裏候着,在高温下彎腰蹲腿渾身出汗了。媽媽只想有點兒陰雲而不希望大風大雨。“大風會把麥杆颳倒,雨會叫麥穗上的麥籽兒出芽,風雨打來,一年收成就得打折。”我才不管收成打折不打折,只想着這種苦楚實在不是人受的。

雖然麥香誘人,但在無邊的困頓面前,我總是把歇着與收成分得很開。

媽媽割到地頭扭頭看一下身後的麥田説,今天的麥子割得差不多了。聽她這樣一説,我就像遇到大赦一樣三蹦兩躥地往家跑,邊跑邊把身上的袿子脱下來舞在手裏。這個形象讓別人看去有點兒像哪個影片裏欣喜若狂的場景。勞累後的歡快,是天下最暢快的事情。我知道大溝閘下有一個更深的水坑,我要去那裏把麥灰洗個乾淨。

只有割過麥子打過麥場的人知道,收麥、打碾、揚場躲不開麥灰、麥芒。

麥灰是麥葉、麥杆在麥黃之後被風化的成分加上塵土積攢下的粉塵。一割麥,那些灰塵被打攪後到處飛揚,往地裏和人身上轉移。如果有一點兒風還好,人從上風割過去,麥灰隨風而去人身上就少些。如果沒有風,那就只能在麥灰裏突圍。麥灰不光沾染身體,主要的是它粘到身上後令人渾身發癢。如果像現在過敏症普及的情況下,估計好些人一見麥灰就得到醫院看醫生。鄉下人從小在沙土裏滾,免疫力強,割麥時節沾上麥灰只是身上癢一癢,撓一撓也就過去了。有條件時一天勞作完畢下水洗洗,是最高享受。沒條件的時候,就那樣連灰一滾,也就是了。睏乏似乎能掩飾更多今天看來的不適。那時候人們最需要的不是乾淨衞生,而是一日三餐能沒有限量,一覺躺下沒人喊能睡個自然醒。

當麥子灌漿、接近飽滿的時候,媽媽會從自留地邊上揪一些麥穗給我做青麥吃。青麥有兩種吃法,一種是直接炒了或者燒了吃。我最愛吃燒麥穗。拿柴禾把麥穗燒熟,用手一揉,用嘴一吹,就是一把帶着燒烤味道的甜香青麥。那一口,讓人吃了什麼都不想。好久以後,只要我在季節裏回家,媽媽都會揪來一些麥穗燒了讓我吃,看着我一把把青麥吞下,她總會再問一次:“好吃嗎?”另一種吃法要複雜一點。是把青麥炒了去皮,放在石磨上磨一遍,成片成絲狀,吃的時候拌些調料,有條件的潑個油花。這種加工了的吃法當然很香,只是條件所限,我們家裏很少做。偶爾做一次,先拌好的叫奶奶吃。奶奶端着碗吃幾口看着眼巴巴站在一邊的我説:我不想吃了,你端去跟妹妹分了吧。我一把接過碗來剛要走,被父親看見了説,你不去叫你媽給你弄,把奶奶的拿走怎麼行。奶奶説,娃娃們正長呢,讓他們多吃些。父親説,這些喂不飽的.,給多少也不夠。拿去吧,看我做啥。

倚在門邊的妹妹們歡天喜地地圍着我。我們一人一把享用時節美食。還沒吃完,媽媽的喊聲到了:又拌好了,快端碗來!

吃完青麥不幾天,麥田便被熾熱的西風颳黃了。在這期間,還有幾件事情很有意思。一是門前地裏的胭脂杏黃了。那時候沒有胭脂杏這個説法,是我現在根據記憶給它取的名。我們家門前的杏是有名的“五月黃”,熟得早,個大味甜色豔。它的缺點是成熟期很短,熟了得馬上摘果,不然一場風后樹下麥地裏就鋪成一片金黃。樹大杏多,收摘了趕忙給鄰里親戚送。那時候許多人家沒有花果樹,個別有樹的樹上也還是青蛋子。最遠要給外爺外奶和姑媽家送,約七八里地吧。邁着小腿送一回很費勁,來回得一天,這樣的差使大多由我承擔。誰叫我是家裏著名的“遊大鬼(喜歡到親戚家串門的人)”呢!杏兒下來我們吃杏是不限量的。天亮睜開眼睛就吃,如果能吃,吃到晚上睡覺都行。現在覺得奇怪,那時候吃東西從來沒講究過忌口,卻從來沒出過什麼毛病。難道真是什麼環境説什麼話的麼?

另外就是過端午。老家的端午傳統是米糕油餅。其實這都是後來條件好了才有的事情。與我記憶深處割麥打麥同時期的端午,是奶奶不知道從哪裏找來香草縫製的香包,以及不知道父親千辛萬苦從那裏弄來兩斤糯米煮上的一點兒米糕。奶奶的香包用綠色綢緞縫成,上有花穗,繡花。香草味道好聞極了。奶奶從我知道就是個老人家了,想來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特別手巧的人。家裏留下她一幅繡品,有些殘破,我曾想着如何保存,但後來不知道放哪裏去了。米糕煮好摁上煮軟的紅棗,蘸以糖水吃,是當時稀有的美味。記不得吃過幾次,但口齒留香至今難忘

人們都説過去的東西好吃。現在經常複製了來吃。可是每每吃不出過去的味道。於是有人説,現在的糧食用化肥農藥多,味道變了。也有人説,是現在的人吃的美味太多,過去的美味是在相對稀缺條件下感受到的。

我更相信後一種説法。

雖然每次想到麥香,割麥、打場的時候腰痠腿困、麥灰飛揚會像噩夢一樣纏繞,我還是放不下麥香那口味道的極致誘惑。新麥下來,媽媽淘洗出幾袋麥子,父親專程去磨了面來,用新麥面做出的飯便能吃出一種帶着新香的飯。尤其是蒸出的饅頭,還沒出鍋就在廚房裏外飄散出一股帶着清香的新麥味道。

這是一種只有參與過種植、中耕、收割、打碾全過程的人才能品味到的絕佳味道。其他人也能聞到新糧的香味,那是不帶汗水、不帶辛勞的閒散中的感覺。而參與過從種到收全過程的人聞到的味道,就是眼看一粒種子從土地沒有完全開化一直到顆粒歸倉的蜕變昇華,那股味道里飽含着對付出者的酬勞與獎賞,包含着養育孩子長大成人般的欣慰快樂。

新糧第一頓飯,不管是拉條子還是饅頭花圈,都是極其豐盛的。這裏的豐盛不是指有幾個菜佐餐,而是指吃的舒坦而怡然自得。怡然自得的事情之後,就是望着月亮盤算中秋團圓了。打麥之時,已經秋後。麥香馥郁,盡在秋分。清風明月夜,葡萄蜜瓜黃。由它們配麥香陣陣,揉進大月餅,又是一段説不盡的佳話、品不夠的鄉情。

我總是迫不及待。還沒有到麥收呢,就把麥收以及麥香的味道嚼了一遍。我知道今天回到家鄉也難以見到過去大片的麥田、收割時節麥田麥草的味道、以及揉一把青麥的甘甜、收割後麥茬上的金黃,但我還是願意用這種回憶深化對麥以及所有糧食的敬意,願意用想象的味蕾把曾經出現在生活裏的各種美好經常品匝。

好久好久以後,母親跟我住在一起的那兩年裏的某一天,她突然説想回家,想去種地,想種一片麥子。“過去我一天都要割一畝半麥子呢!”她的一話一下子勾起我很久以前鼻息處留下的麥香,讓我想起那個被大鐘罩罩着的日頭,還有天上那朵白雲。我忘了問媽媽,她是不是也聞到了麥香,所以才想回到一輩子鍾愛的田地裏。

麥香其實是一個珍貴的符號,它的實際意藴是汗水、艱辛甚至苦難基礎上的美滿幸福。所以我在品味麥香的時候心情複雜。因為我總會看到父親母親在望不到頭的麥田裏割麥的情景,看到我和妹妹們在麥田裏渾身難受地彎腰蹙眉的樣子,看到妹妹一大早把外甥拉到麥地裏、他迷糊中東倒西歪極不情願的神態,看到兒子被我逼到打麥場的極端暴曬中感受打麥收穫的艱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記住當初,才能珍惜。我希望我永遠不要忘記,也希望我的親人朋友永遠不要忘記:麥香背後的汗珠,幸福快樂背後幾代人的付出。

標籤: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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